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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杭州

所屬書籍: 醒來

1941年12月24號 23:05春光照相館門口

陳開來那天踏著積雪,去河坊街魏安全家裡給他老不死的爺爺拍八十九歲壽星照,這是他最後一次出工。從明天開始,他要同春光照相館老闆李木勝分道揚鑣。在這天的下午他們激烈地吵過一架,陳開來站在一群鵝毛一樣飛舞的雪片中間,在照相館門口破口大罵,說李木勝你一天到晚說是我師父師父,你都三十六歲了你還沒有老婆,你還有臉當我師父?

櫃檯里的李木勝愣了一會兒說,師父跟老婆有啥關係。

陳開來冷笑一聲說,那我問你,我師娘呢?你把工錢給我結了,老子同你勢不兩立。

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後,陳開來揚言,說我一定把照相館開到上海,開得比你的破店還要大十倍。那天壯闊的飛雪落入了他的後脖,不由得讓他感受到一絲絲的涼意。然後他像袋鼠一樣跳上一輛黃包車,他要去河坊街魏安全家給他爺爺拍壽星照。魏安全在偽杭州市政府謀了個職,看上去卻蒼白而消瘦,十分清廉的樣子。他的話不多,只會彎下腰給那個老年痴呆的爺爺請安。陳開來那天喝掉了一斤紹興黃酒,興奮地拍了一些照片,順便看了一會兒唱堂會的嵊縣班子唱越劇。他看到有一個戲子在寒冷的冬夜穿著戲裝望著透著紅光的燈籠,突然覺得這個戲子的眉眼周正得令人驚訝。他喜歡上了她筆挺的人中。

然後陳開來哼著小曲回到了春光照相館,遠遠的他突然看到了照片一樣靜止的畫面。一群打著綁腿的矮腳日本兵一言不發地拿三八大蓋對著照相館的大門,大門半開半合,其中一扇關著的門上都是彈孔。一會兒一匹不會叫的狼狗,從開著的那扇門洞中拖出了血肉模糊的李木勝。老光棍李木勝像被遺棄在雪地中,他勉強地抬起一顆軟綿綿的頭顱,突然遠遠望見了站在一條小弄堂口的陳開來。陳開來像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一樣,胸前掛著一隻照相機。他看到一名日本軍官的指揮刀在嗆啷的拔刀聲中,緩慢地爬上了李木勝的肩膀。李木勝笑了一下,他大聲唱起了空城計:我正在城樓觀河景,耳聽得城埠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找來的兵……他突然伸出雙手,一把抓住了刀身,並且把自己的胸口送向了刀尖。噗的一聲脆響,雪地里就潑下了一大灘滾燙的血水。

這時候照相館的屋檐落下一蓬雪來,紛紛揚揚的灑在了熱氣騰騰的李木勝身上。雪地里那一抹艷紅的血,看上去像怒放的一叢觸目驚心的雞冠花。陳開來看到李木勝像一隻漏氣的皮球,身上的許多血洞在汩汩冒血。而他口袋裡掉出的一把紅酸枝木手柄的放大鏡,斜插在了雪地里,像一面僵硬的旗幟一樣,在燈光下發出冷冷的光,灼痛了陳開來的眼睛。他看到李木勝的手中還握著一把打光了子彈的手槍。他的目光很呆,遠遠地望著天空。這時候李木勝覺得天空黑壓壓的,又一場大雪大概是要壓了過來。然後那條日本東洋狼狗像一塊飛起來的毯子,矯健地向那一蓬熱辣辣的紅雪蓋了過去。

從陳開來的目光望過去,能清晰地看到一名日本兵一直用刺刀對著一個女人。女人軟倒在雪地上,她燙過的頭髮像一顆黑色的包心菜一樣,鑲嵌在潔白的雪地里。而不遠處的一輛車裡,一個面容蒼白的青年人緩慢地放下了車簾,靦腆地笑了一下,看上去他的嘴唇十分乾燥,這使得他不停地舔著嘴唇。他對身邊的一名日軍少佐十分清晰地說,相信我,我不知道情報內容,但是這個叫李木勝的照相師,小名叫春光,一定就是一個被呼喚醒來的人。

他有沒有同夥?

我只負責把底片交出。

少佐看了一下表,他打開了車門,沉重的軍靴落在了積雪上。在咯吱咯吱的聲音里,他向日本兵們揮了一下手。

像看一場電影一樣,陳開來看到日本兵大步地衝進了照相館。他們搜索了整個照相館,帶走了一些裝了各種照片的紙袋。最後少佐朝一名年輕的士兵看了一眼。嗆啷一聲,士兵打開一顆91式手雷,扔進了照相館。一聲巨響中照相館冒出了濃煙,接著燃起了一場大火。那天陳開來站在弄堂口一片冰涼的黑暗中,望著日本兵把李木勝抬起來扔進一輛卡車。卡車在一輛小車的帶領下,順著望不到頭的雪路遠去。

萬籟俱寂。

然後陳開來看到的是一個繼續飄著雪的空鏡頭,他看到雪地里那個嚇傻了的女人抬起懵然的臉,她正是租住在照相館樓上慶德公寓二樓東邊間的舞女金寶。金寶站起身跌撞著倉惶地離開了照相館的門口,陳開來向前走了幾步,撿起了雪地上插著的那把紅酸枝木手柄放大鏡。然後陳開來抬起頭,用放大鏡看著從天而降的密集的飄雪,突然覺得天空中除了看上去像鵝毛一般大的飄雪以外,還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他想起了李木勝唱的《空城計》,我站在城樓觀河景……那是李木勝經常唱的京劇片斷,但是這四句話里第一、二、四句卻是各唱錯了一個字,分別是河、埠、找。這樣想著,陳開來收起放大鏡,飛快地奔向了照相館後門的河埠頭,他四處張望了片刻,欣然蹲下身伸手向河埠頭的石縫摸去,一會兒他摸出了一個油紙包。他把油紙包匆忙地塞進懷裡,然後他很快地消失在春光照相館門口。一切安靜下來,只有紛紛揚揚的雪還在繼續下著。

在落雪的杭州火車站廣場,陳開來終於坐在了熱氣騰騰的餛飩攤邊上。他覺得在魏安全家吃下的夜飯已經完全被消化掉了,所以他有些餓。就在他用調匙舀起一隻餛飩的時候,那個頂著一顆包心菜頭髮的女人突然坐到了他的身邊,並且用手一把拉過了陳開來面前的一碗餛飩。她大口地吃了起來,說今天是她生日,怎麼就那麼霉氣。陳開來這才認出這是照相館樓上的租房戶金寶,也就是被日本兵用刺刀逼著的那個包心菜。金寶邊吃餛飩邊不時地抱怨著這鬼一樣的天氣。她是在杭州中美咖啡館舞場里跳舞的,她說我一個跳舞皇后,要是腳關節被凍壞了那可怎麼辦?

在陳開來清晰得如同近在眼前的記憶中,那天他們上了同一趟火車。金寶把自己的身體靠在了車廂板壁上,說我是要去上海闖世界的,我上海的朋友多得跟牛毛一樣。喂,你姓啥?

我姓陳。叫陳開來。

金寶撇了撇嘴說,你這個人,我只問你姓啥,我又沒問你叫啥。

在火車咣當咣當的聲音里,陳開來一點也不想講話。他緊緊地抱著照相機和胸前衣服里塞著的油紙包,覺得1941年的冬天實在是讓人有些累。金寶後來就安靜了一會兒,她點了一支煙,美美地抽了一口,然後對著火車外深重的飄雪發獃。後來她把煙蒂彈向車窗外,小而精細的火光閃動了一下,悄無聲息地落向車窗外寬闊而冰涼的雪地。這時候她斜了陳開來一眼低聲說,我奶奶說,我就跟姓陳的比較般配。

1941年12月24號22:13 中美咖啡館舞場

事實上昨天那個平安夜的夜晚,金寶和鈴木歪歪斜斜從中美咖啡館舞場的後門溜出來,勾肩搭背地走向了回家的路。鈴木的頭髮全白了,他剃了一個乾淨而精神的板寸頭,但實際上他只有四十歲。乘著一輛小客船從水路到達武林門碼頭後,他就迫切地跑向了舞場。他十分熱愛著舞場,他覺得離開舞場他簡直是活不下去了。事實上他確實沒有活下去,在中美咖啡館舞場里跳舞的時候,一個燙了頭髮的舞女風情萬種地同他跳舞。最後他甩脫了兩名保護他的日本便衣特工,帶著金寶從後門溜了。他差點錯誤地認為這是一場雪夜的私奔,兩人打著酒嗝踩著一地的雪,歪歪扭扭地走向金寶家。

冷風和些微的雪花灌進鈴木的脖子,這讓他不由得更加亢奮起來。他對著深不可測的天空異樣的怪叫了一聲,彷彿在等待一場世紀末的狂歡。他們走向公寓房那漆黑的樓道時,鈴木分明十分清晰地看到樓下春光照相館燈火通亮。

那天鈴木把瘦骨嶙峋的自己脫得精光,像一隻春天的田雞一樣跳到金寶身上。金寶看到皮包骨頭的鈴木的時候,心中擔憂他那把骨頭會不會散架,果然只一歇歇的工夫,鈴木撐了撐腿,翻著白眼死去了。金寶一下子慌了神,她一把推開了皮影一般單薄的鈴木,迅速地套好衣裳,穿上了溫暖的棉旗袍。就在她跌跌撞撞衝下樓去的時候,剛好看到駐杭州城的日軍正在圍捕李木勝。一名日軍將彷彿從樓道綿長的黑暗裡吐出來的她一腳踹翻在地,然後明晃晃的刺刀就抵在了她的胸前。在隨後響起來的噼哩啪啦的槍聲中,驚恐萬狀的金寶一直把自己的頭深埋在雪地中。她十分擔心,哪顆流彈要是調皮地鑽進了她的頭顱,那麼她就得在這個平安夜上西天。

日本兵在照相館門口撤離之前,那名少佐軍官緩慢地走了過來,抬腳用軍靴勾起了她的下巴,然後抽出杉浦式手槍,抬起槍口頂在金寶的腦門上。金寶整個人隨即像是受涼一樣不停的抖動起來,在她抖動的過程中,少佐手中的槍咔嗒響了一下,原來槍內沒有裝子彈。最後少佐惡作劇地笑了,他把手槍插回槍套,帶著所有日本兵像蝗蟲一樣離開。而金寶也像是一隻從雪地里衝天而起的麻雀,連滾帶爬倉惶地離開了春光照相館門口。

後來,她在杭州火車站廣場碰見了照相師陳開來,並且自說自話地吃掉了他的一碗餛飩。把碗中最後一隻餛飩塞進嘴裡的時候,她抬眼看了一下灰暗的天空,又斜眼看了一眼一臉懵懂的陳開來。很顯然,他們這對樓上樓下的鄰居,突然被命運捆綁在一起,將要踏上同一趟去往上海的火車。

1941年12月24號22:13春光照相館

也是在鈴木和金寶從中美咖啡館舞場後門,踏著積雪偷偷溜出來的時候。李木勝正在春光照相館的暗房裡工作。那會兒他弔兒郎當的夥計陳開來此刻被他派去河坊街給魏治安老不死的爹拍壽星照。當一張西湖邊的風景照被洗出來時,李木勝有些小小的激動。只有他自己曉得,蟄伏了整整23個月零8天的自己,被組織喚醒了。他看到橫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張斷橋的照片,照片上傳達給他的信息,來自於西湖邊一棵樹上的小黑點。通過放大鏡,能看到被放大了的小黑點中蘊含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信息告訴他:前往上海,開一家照相館為掩護,會有上線來找到他,並且協助上線完成奪取「沉睡計劃」。同時,附上了接頭暗號。

有很長一會兒時間,李木勝手中拿著放大鏡久久地呆坐在桌子前。他的胸中奔湧起彷彿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潮流,匯聚在一起衝撞著。他手中的放大鏡,一直放在抽屜里,曾經被陳開來看到過。陳開來問,你洗照片,你要放大鏡做什麼?

那時候李木勝白了他一眼說,你曉得祝枝山嗎?

陳開來說,祝枝山不是唐伯虎和文徵明的狗肉兄弟嗎?他怎麼啦?李木勝說,我同他一樣,眼睛老花。

那時候陳開來平靜地搖了搖頭說,你騙鬼,你要是三十六歲就能讓眼睛老花,那我二十六歲簡直就是瞎了眼了。

現在,李木勝就用這把放大鏡發現了一堆召喚他醒來的秘密文字。這讓他想到了下午特別漫長的時分了,確切地說是下午14:28分,一個穿著青色罩衫的年輕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叫陸小光,他要洗一張照片。填好單子付完錢,他照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李木勝並不認識他,但是他卻看到了李木勝惡狠狠地對一個胸前掛著照相機的年輕人說,有吃有喝,你還要怎麼樣?你既然當我的徒弟,你幹活就不要挑三揀四。你以為在杭州這樣的城市活下去很容易?

年輕人就是陳開來。陳開來憤怒地說,不是杭州城活下去不容易,這個世界哪兒活下去容易了?另外,再次糾正你,你不是我師父,你只是我的老闆,你的技術連我都不如。

這時候陸小光看到李木勝一張氣歪的臉。

接著陳開來又大吼一聲:今天我是最後一次給你出工,從明天開始,老子不幹了。以後等我開了一家更大的照相館,我雇你來給我當照相師。

陸小光離開照相館向前走去,離開的時候他不由得笑了一下。他想,明明年紀和自己差不多,怎麼就那麼不成熟牢靠呢。這個漫長的下午,陸小光覺得他應該要找點事情做。後來他去了一家妓院,在妓

院里他被密探偵查到了,最後秘密送到了日軍駐紮在杭州城運河邊洋關的憲兵隊。

接著,夜色籠罩了杭州城,陸小光望著憲兵隊里的日軍少佐青光光的臉,終於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來:我說。這個寒冷的冬夜,白雪泛著清冷的光,春光照相館很快被包圍了。因為李木勝的拒捕,一排子彈外加一顆手榴彈,讓春光照相館被一場大火燒得精光。

1941年12月25 01:17 逃亡路上

當陳開來按照李木勝唱錯的三個字「河埠找」,從河埠頭的石板縫裡摸出一個油紙包後,開始了一場雪夜的狂奔。民國三十年普通的夜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他突然覺得這個緊緊貼在心房的油紙包像是一個價值連城的寶貝,或者是一顆危險的定時炸彈。他覺得他應該離開杭州,到上海去,有一個聲音彷彿從夜空中掉下來般的,在他的耳畔不時地迴響著。

陳開來向著杭州火車站飛奔,他覺得自己的喉嚨痛得彷彿是被撕開了似的。杭州的風中他想起了三十六歲的老光棍李木勝,事實上,陳開來一直沒有正式的認過李木勝當自己的師傅。在他眼裡,這個李木勝無趣而呆板,並且自己只是在照相館謀一份差,自己的照相技術並不比李木勝差。至少當年南京保衛戰的時候,他在南京新民報館當記者謀職,胸前掛著一架報館配備的珍貴的萊卡相機,在噼哩啪啦的槍聲中冒死當過一次「戰地攝影師」。那時候他眼裡都是血紅的慘烈景象,四處都是死去的人和將要死去的人,激發起他不要命似的按下快門的衝動。一聲炮彈出膛後的呼嘯聲就在他懵然四顧時響起,如果沒有一個叫杜黃橋的國軍獨立營營長一把按下了他的身體,陳開來應該早就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在陳開來晃蕩著腦袋,拍打自己身上落滿的塵土時,他被杜黃橋狠狠地踹了一腳。杜黃橋吐出一嘴的黃土說,知道你會死,但你不能趕著死啊!

那隻珍貴的萊卡相機,就是在那場戰火離亂中丟失的。他跪在一堆即將熄滅的火邊上,手中摸著照相機的弔帶,號啕大哭起來。那天他聞著焦土的氣息,心疼得胃都開始不停地冒起了酸水。他覺得他丟掉的不是照相機,而是半條命。

陳開來後來終於跑到了火車站的廣場,他在越來越旺盛的燈火面前停下了腳步,但他仍然在不停的喘著氣。而另一邊,舞女金寶也在馬路上像一陣風一樣瘋狂奔跑,她身上那件開叉到大腿上的棉旗袍在寒風中顯得異常輕盈。所有的故事,像電影一樣在往前行進著。在杭州火車站的一個餛飩攤上,她搶過了陳開來面前熱氣騰騰的一碗餛飩,熱火朝天地吃起來。於是陳開來果斷地認出,這個燙著頭髮的女人就是金寶,在照相館門口被一名日軍憲兵用刺刀逼著的「包心菜」,也是常年租住在春光照相館二樓的舞女,愛錢如命,精明市儈。每天三更半夜回家,上樓的時候,跑調的歌聲和噔噔噔的高跟鞋總是把睡在樓梯下房間里的陳開來吵的火冒三丈。在陳開來掀開被子大罵一場後,她總算是學會脫下高跟鞋拎在手上,赤腳上樓。

這一切都將因為李木勝被殺死,照相館被燒毀,而不可能再重演了。陳開來的目光從金寶掛著一小片餛飩皮的嘴角收了回來,他抬眼看到車站廣場昏暗的路燈下,彷彿又飄起了細小的雪。他眼睜睜地看著小雪壓在原來的積雪上,仔細地想,李木勝真晦氣。

1941年12月25日 14:39 慶德公寓

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房東錢三耷拉著眼皮被叫到了憲兵隊一名日軍少佐的跟前,一起出現的還有兩名在中美咖啡館舞場沒有看好鈴木的特工。金寶家的門是這天的上午被打開的。除了鈴木的屍體之外,一無所獲。兩名特工相互對望了一眼,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神色。他們十分清晰地記得,鈴木身邊是帶著一隻隨身的公文包的。現在這隻公文包不見了。而少佐卻好像對這一切都顯得索然無味,他只是不經意地看到了陽台上像旗幟一樣的短褲和胸罩,因為天冷的緣故,被凍得發硬簡直可以拿起來砍人。那天鈴木的屍體被一輛車子運走,運走之前,少佐站在他的屍體前,望著安祥得如同睡過去的鈴木。他的身上一點傷都沒有,甚至看上去他的臉色彷彿還有些紅潤。少佐對著鈴木的屍體認真地說,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最好是死在戰場上,可你死在了女人的床上。

在那輛運載鈴木的屍體開走以前,少佐戴著白手套一晃一晃悠閑地從慶德公寓二樓金寶的房間走到了樓下春光照相館門口。就在他要上車的時候,突然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兩聲沉悶的槍響。那時候他的手剛好落在運屍車的車門把手上,他沒有回頭,知道發生了什麼。在愣了片刻以後,他打開了車門上了車,輕聲對駕車的日軍說,走吧。他們自找的。

車子在雪地上壓出兩條車輪的印記,然後慢慢消失了。在昨天夜裡李木勝死去的地方,兩名保護鈴木的日本特工倒在了血泊中。他們用隨聲攜帶的手槍干翻了自己,熱辣辣的血混和著腦漿划出一道拋物線灑出去很遠。他們自殺是因為鈴木帶在身邊的「沉睡計劃」的重要性,所以他們會覺得,無論如何他們幾乎不可能有活著的可能性了。

這是1941年冬天,經歷著兵荒馬亂的杭州街頭略微有了聖誕節的氣息。和這洋節相呼應的是偶爾有幾聲分不清是鞭炮還是槍響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在少佐的眼裡,車窗外充滿寒意的景物不時地後掠,杭州水氣氤氳的蕭瑟得很。這讓少佐的眼神中充滿了傷感,他突然有些想念遠在奈良的家鄉。1941年12月25日 01:00火車上

時間回到平安夜後半夜的杭州火車站。陳開來和金寶倉惶地擠上了一趟開往上海的火車,車內外的溫差讓陳開來感受到了車廂內有酸臭味的熱氣。車頂仍然有零星的雪在飄落著,陳開來突然覺得這趟臨時加開的火車,像一隻巨大的硬殼甲蟲。然後,車子徐徐開動,陳開來將自己的身體靠在車廂板壁上吁了一口氣。他覺得他的人生從昨天開始有點兒像一場夢境,這時候,他看到了前面一節甲等車廂的連接門半開半合著,有幾名便衣在車廂內來回走動。陳開來輕聲說,好像有大人物在前面一節車廂里。金寶抬眼望了望那節車廂,車廂內空曠而乾淨,她看到了一個女人坐在工作台前的半個背影。金寶撇了撇嘴說,大人物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就是玉皇大帝坐在裡面,老娘我也不會怕的。

火車潛行在杭州與上海之間的雪夜,所有的湖泊與田野往後緩慢地退去。在暗淡的車廂燈照耀下,陳開來走向了和甲等車廂連接處很近的廁所。他終於有機會打開油紙包,仔細地查看「河埠找」找到的內容。油紙包里有個筆記本,筆記本里有兩組照片。一組是曾經讓李木勝獲得過攝影大獎的「西湖三景」,分別是「蘇堤春曉」、「斷橋殘雪」以及「雷峰夕照」,只是「斷橋殘雪」這張照片殘缺了三分之一。同是照相師,陳開來可以感受到李木勝拍攝這組照片時的濃厚情感。另一組明顯是中日戰爭爆發後拍攝的,西湖已經不再是當初的西湖,蘇堤上種滿的是日本軍隊挖去中國桃花後大片大片的櫻花,異常刺目。而更為重要的是,憑陳開來的判斷,筆記本中還有一張斷橋照片是剛剛才洗出來不久的。

就在陳開來打開廁所門走出來的時候,突然被一個人拎了起來,扔進了甲等車廂里,車門隨即合上。這時候陳開來看到把他扔進車廂的是一個白凈的短頭髮女人。女人看上去很精幹的樣子,一雙眼睛冷得像是塊寒冰。她叫崔恩熙,崔恩熙迅速單腿跪奪在陳開來身上,檢查了他所有的隨身物,然後她走到那個大人物身後,彎下腰去輕聲說,廁所和他的包里都查了,沒有武器。應該是個照相師。

坐在工作台前的大人物點了一下頭,她一直都在專註地翻看著一堆資料。在她點頭以後,崔恩熙把一堆東西扔在了陳開來的面前。

陳開來大叫起來,照相機摔壞你會賠嗎?那是我半條命,你這簡直是在謀財害命。崔恩熙盯著陳開來看,慢慢的臉上浮起了笑容。

陳開來說,你還有心思笑?

崔恩熙的嘴角牽了牽說,你再說一句,照相機我扔出窗外去。

陳開來沒敢再說話,他撿起地上的照相機,掛回到自己的脖子上。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大人物的背影上。這個女人現在扔開了一堆資料,正在工作台前翻看著一本書。陳開來側過身努力地看到了書名,上面寫著書名《飛鳥集》。女人並沒有回頭,很輕地說,讓他走!

陳開來後來堅定地相信,一定是因為他在廁所里的時間過長,引起了大人物保鏢們的警覺。而他們的首要查的,就是武器。那天陳開來看到了大人物長長的藍色呢裙,以及裙子下面一雙黛染霸花高跟鞋。他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像一件精美的瓷器。

崔恩熙從嘴唇間蹦出一個字來:走!

陳開來又看了一眼大人物的纖長而勻稱的背影,晃蕩著走出了甲等車廂。火車仍然在咣當咣當地前行,如果從天空中俯視,可以看到冬天裡行進的火車車頂,像一條冒著白氣的長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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